1985年,臺灣大學中文系教授臺靜農依然住在臺北市溫州街龍坡里的舊式庭院中。這是臺大時光最久的一棟宿舍,木質的老樓已經有百年歷史,走在屋里地板咯吱咯吱響。從1946年應許壽裳之邀渡海來臺,浮沉40載,往事大多已經沉入記憶的湖底。
之前他的學生蔣勛赴歐洲讀書,才從陌生的《魯迅全集》中驚奇地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臺靜農”——大陸上世紀20年代鄉(xiāng)土文學的代表作家,“五四”時文學社團“未名社”六君子之一,亦師亦友的魯迅評說,這個喝著新文化乳汁長大的安徽農家孩子,能銳氣十足地將“鄉(xiāng)間的死生,泥土的氣息,移在紙上”——他的老師,名中嵌有也確實不負一個“農”字。
當年那個狂熱追求文學理想,數(shù)度因辦刊物而入獄的臺靜農已經不在了。在島上象牙塔里躲避風雨的臺靜農,頗有些魏晉名士優(yōu)游卒歲的派頭,煙酒不離左右,口不臧否人物,不教唐詩宋詞而專講屈騷。有人勸他寫回憶錄,但往事對他來說好像“一張封塵的敗琴”,偶被人撥動發(fā)出聲音來,“可是這聲音喑啞是不足聽的”。
這也不奇怪,帶著左翼文學影子去臺的臺靜農,在島內高壓文化氛圍中選擇“靜”字當頭,“時弄毫墨以自排遣,但不愿人知”。有一陣子他家門口經常停著一輛軍用吉普,很多人認為是監(jiān)視他的,他卻“澄清”說,那是因為對門住的是彭明敏而已。
那時溫州街的庭院依舊寂寂。古舊的木格窗前有兩張紅木書桌,六把藤椅,桌角上一盆小葉蒼蘭終年舒展,每到夏天臺風季節(jié)就開出很多花兒來。院子里有兩叢莎勒竹,臺北時常陰雨綿綿,雨落竹梢,早也瀟瀟,晚也瀟瀟。
庭院里的書房名為“歇腳齋”,揭示主人原無久居之意,結果造化弄人,一歇便是后半輩子。有人曾問臺靜農,為何不趁1949年左右的空隙重返大陸。他給出的說法頗有《世說新語》里面常有的機鋒:“實在是因為家眷太多,北方天氣冷,光是一人一件過冬的棉衣就開銷不起。臺灣天氣暖和,這一項花費就省了!
省了花費,卻也跟當年筆下的鄉(xiāng)土永遠別過,此后的日子只能“老去空余渡海心”了。晚年臺靜農喜歡吟詠金人元好問的句子:“忽驚此日仍為客,卻想當年似隔生!被蛟S冥冥中自有注定,他身為臺姓子弟,勞作于講臺,終老于臺灣。
1985年3月末的一個下午,學生李渝前來溫州街小院拜訪,適逢主人不在,李渝兀自在里面翻書讀史。夕陽西下,李渝悄悄給老師研好墨,帶上門出來走到大街上。多年后恩師已經不在,小院也早舊痕無存,李渝回憶起那次未曾謀面的拜訪:“溫州街的屋頂,無論是舊日的青瓦木屋還是現(xiàn)在的水泥樓叢,無論是白日黃昏或夜晚,醒著或夢中,也會永遠向我照耀著金色的溫暖的光芒!
據(jù)說臺靜農晚年曾出過一個上聯(lián):“臺灣臺北臺大臺靜農”,長時間無人應對。而自1990年他去世以后,更沒人記得去對下聯(lián)了。
君愿一試?(記者 任成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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